塔树Woodyo

人参醉了很久。醉梦中，一切仿若回到数百年前，他刚被葛洪点化成灵，年幼的葛明珠害羞地躲在亲眷背后，拨弄指头背诵着：“天若有情，草木有形……”

等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，明珠姑娘笑着，眼里灿若星辰：“我要成为药师，我要拯救天下苍生。”

再然后，几百年飞逝，葛明珠亲眷死绝，斗法落败，赭神鞭断成两截。

葛明珠失魂落魄地坐在脏污水洼中，抬头望他时，泪水同雨水一道滑落。

“人参，我救不了天下苍生……”

他松了口气，以为她终于放弃做药师，要回归修道问仙的正道了。

她却说：“也许，我只能救几个人……那，就救一个是一个吧！”

小仙翁托他牵着的小姑娘，好像越走越远了。他想送她上那慢慢仙途，她却要留在尘世，一错再错，一苦再苦。

这对他来说宛若噩梦的一幕，使得他陡然惊醒。人参环顾四周，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药寮屋顶，周围是漫漫雪山，无边茫茫的白。

 

而此时，长安大乱。

葛明珠与李霜成婚当日，宪宗暴崩，李霜连夜进宫。很快，新帝李恒登基。

李霜叮嘱下人看好葛明珠，但明珠已经起疑，自然不可能坐得住，在她发现人参不知所踪后，更是笃定了情况有异。她想要离开长安，却被当场拦截，官兵对着手中画像一再辨认，笃定道：“就是这个人。”

她被带到了宫中，宦官将她领到了一间炼丹房。

“明珠姑娘，请吧。”

她几百年来没有怕过邪祟，此时，目光中却流露出惊惧：“让我做什么？”

宦官们齐声说：“请明珠姑娘炼制小神丹，拯救天下苍生。”

“我不曾听过有何灾难，需要丹药来医治……”葛明珠闭上眼，“我不会炼制小神丹。”

“李霜没有同你说过吗？”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，来自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。

葛明珠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的尊贵身份——此人乃唐宪宗贵妃，唐穆宗生母，郭子仪之孙。

郭妃，或者说郭太后，遣散了所有人，像知己般牵起葛明珠的手，温柔地娓娓道来：“我儿登基，我要他做流传千古的圣君。新任药圣能让小神丹的药效福泽世人，明珠姑娘，我们需要你炼小神丹，很多很多的小神丹。”

“他没有说过。”葛明珠慢慢抽回手，“他所说的事，也不可能实现。”

“让所有人都长生不老，当然不可能……”郭太后微微一笑，“若只是一个长安城呢？”

“就算是药圣，也没有这样强大的灵力。而且，我说了，从来没有人做到过这样的事。”

郭太后略一抬眉，神情有些傲慢：“灵力不够，可以向生灵借。”

说什么借，生命力当然是有借无还。
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牺牲一部分人，让其他人长生不老吗？”葛明珠定定地望着她，“且不说这种荒诞的猜想究竟能不能实现……”

她轻飘飘道：“原来，您知道李霜是邪祟啊。”

看郭太后的表情，葛明珠知道，自己猜对了。

原来李霜早就知道，她会炼小神丹。他把她叫去霜居，教她御灵术、送她赭神鞭，甚至娶她……都是为了世人趋之若鹜的长生不老。

 

“他们怎么能把你关在这里？”

炼丹房中，李霜席地而坐，轻轻地问。

葛明珠问：“大人，你何必对我这么好？直接说要我炼丹，不很简单？”

李霜摇头：“明珠，我是真的想娶你。”

葛明珠只说：“丹药拿来做什么？”

“我用。”李霜轻声解释，“我是小神丹化作的邪祟，服用真丹，灵力便能暴涨。”

葛明珠看着李霜依旧温润如玉的侧脸，眨了眨眼：“我说过，小神丹每百年发作一次。但我没有说的是，服丹的过程，也很痛。”

李霜说：“除了与你相伴之时，我这一生，就没有不痛的时候。”

葛明珠垂下眼眸：“大人，你又在骗我了。”

 

因为郭太后的急不可待，李霜原本定在多年后的计划，提早到了唐穆宗登基的一月之后。

“春天，雪都融化了，多好。”

葛明珠打开了窗，把丹药推到了李霜面前。窗外吹来的风仍旧带着寒意，他颊边黑发被吹乱了，白衣飘飘仿若神祗。他披着药圣的壳，从头到尾，都不像邪祟。

葛明珠看了好一会儿，才说：“大人，请服用。”

李霜拾起丹药，在吞服前，问了一个问题：“等我变得虚弱无比，你会与我斗法吗？”

他望着葛明珠，微微笑着：“要我把药灵借给你吗？”

葛明珠坦坦荡荡：“会。不用。”

李霜笑着吞下了小神丹，片刻后，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。他开始痛了，但没有停，接着吞下了一颗又一颗的丹药。明珠没有撒谎，恰恰因为是真丹，才会产生蚀骨般的疼痛。

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，再睁眼时已倒在地上，他抬眼见到窗边翘着二郎腿、凌然俯视着他的人参，唇边慢慢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。

“人参……你要，认明珠，为主吗？”

人参轻轻一跃，落于地面。

“我不。”

他把手里的赭神鞭抛给葛明珠。

“有人愿意借她一用。”

在他身后，沉默不语、伤痕累累的万年青出现——被人参揍的。

葛明珠轻轻摇头：“我不用李霜的药灵，也不用他的赭神鞭。”

李霜勉强笑着，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。

“那便，折断赭神鞭……”当年，他就是手持这条赭神鞭，和万年青定下契约的。

人参眉眼飞扬：“我就知道。”

他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新的赭神鞭，递给葛明珠。

“如果是用我送的赭神鞭，我可以勉勉强强认你一天。”

人参的脸上，始终是一派淡然。但从雪山一路赶回长安的路上，他隐约参透了自己的心——他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认明珠为主？他有些遗憾地想，恐怕是为了，在她心中，永远做最特殊、最桀骜的那个药灵吧。

“李霜……大人。”葛明珠说，“在折断之前，我还是要说，谢谢你。”

她握住鞭柄两端，人参走到她身后，圈住她的手，准备使力。

葛明珠最后问了一个问题：“大人，你会用尽全力与我斗法吗？”

“当然。”李霜温柔地笑了一下，“我得看看，我的夫人，究竟有没有学好李家的御灵术。”

 

小时候，李霜并不知道自己是丹药化作的邪祟。他渴望研习医术、拯救天下苍生。

他还希望，所有人都能长生不死。因为他出生时，父母死了，很快，抚养他的亲人也老死了。他跪在灵堂前，第一次有了害怕的东西。

药圣听了他的童稚之语，笑呵呵道：“长生不死，那是道士们的追求。”

天下第一的药师，居然直接打破了他的幻想：“小霜啊，人都是要死的。”

后来，他知道了小神丹的存在，也知道了自己是个怪物。但是，有人即使知道他是怪物，依旧向他伸出了手。

郭妃说：“李霜，我希望你成为新任药圣，助我儿成就大业。”

李霜忍不住的想：如果他的母亲还活着，是不是，也会为了他，不惜做很多的坏事？

老药圣和佛骨斗法，不可能看不出其中阴谋，但那位总是笑呵呵的老人，却不愿将他想得那么坏。死前，他还用《抱朴子》试探李霜，是否依旧执着于不死之道。他从李霜的回答中确认，这位天资卓绝的徒儿，还真的一条路走到了黑。

想到老药圣、想到被他生生逼死的师傅，黑色的识海变得越来越浑浊。但李霜必须拨开那些脏污，去看一直保存在白光中的一个人……

“谁都不能赶我走，我是药师！”

那一天，李霜不该回头，不该看到那个身着灰袍、眼神却如明珠般闪亮的女子。

 

在茫茫白光中，真正的葛明珠走进了他的识海，见到了身着药圣白衣、俊美端庄的他。明珠低头看自己：李霜心中的她，穿着蓝白相间的药师服。

“药圣怎么可能输给药师呢。”

她听到那总能轻易牵动情丝的温柔声音，缓缓抬头，望向李霜。

“但是，明珠……”李霜微微笑着，“服用小神丹，比我想象中还痛。”

他有些晃然：“母亲大人服假丹的时候，一定不能这么痛啊。”

他说完，身影渐渐模糊起来。他转过身，似乎不愿让明珠看到他被黑暗完全吞噬的模样。

“李霜……你别走！”明珠拉住他白色衣袂，焦急地问，“你承不承认，是你错了？哪怕牺牲一人便能换上万人长生，那一人的命，难道便不是命？”

“你要说的最后的话，就是这个吗？”李霜无奈地笑了笑，拉住她的手：“若你答应我一件事，我愿意承认是我错。”

 

李霜说：“无论你还有几个百年，明珠，你不要再嫁给其他人，好不好？”

 

葛明珠后来才发现，折断的赭神鞭上，竟然刻着一句诗。

字迹清秀，是李霜亲手所刻：天若有情天亦老。

 

“我愿意答应……但是，你真的承认自己错了吗？”

 

葛明珠不再求那套蓝白相间的药师服。毕竟，她已经被药圣承认。

作为李霜遗孀，霜居的一切归葛明珠所有。但明珠并不想要，她准备带着唯一的药灵人参，继续游历江湖。

在踏出门槛前，明珠叹了口气，回过身去，捧起了桌上的碧绿薄荷。

脑海中响起在这里念过的无数遍咒语，葛明珠跟着记忆中李霜温文尔雅的声音，又轻轻念了一遍：“内疾不生，外患不入，天若有情……”

她说不下去了，静静淌下泪来。

但这无论如何呼唤都闷声不响的薄荷，却突然出了声：

“有个叫李霜的，每日在我耳边说葛明珠的事。”

薄荷才刚苏醒，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。

他问：“你就是李霜吗？”

 

 

=完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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